我是外省第二代,爸媽在中國大陸生了三個孩子,民國38年隨政府來台後又陸續生了六個。時光飛逝,如今爸媽已往生多年,大哥和大姊亦於數年前因乳癌和鼻咽癌往生。
父親任職空軍時,子女進入空軍子弟小學讀書都要考試(在五、六十年前那個時代),二哥是我們家唯一沒能考進空軍子弟小學的孩子,而去讀普通國小的。畢業後,好不容易考上鄉下的初中,每天騎腳踏車上學,來回至少要兩個鐘頭,因為騎的是二手貨的老爺車,車子常破胎,路上又沒補胎店,他常常要推著車子走路,到學校時已在上課,成了老師和同學們取笑的對象。造成他逃學的果,每當老爹接到學校的通知單,是有理沒理都是三扁擔,打得他常常翹家,他的身手矯健,跑出家門時一下就翻躍家門口幼稚園的圍牆而去,老爹是哭笑不得。
我小時的印象中 ,二哥(家裡九個兄弟姐妹,他排行老四,我排行老五,兩人差三歲)是從沒穿過便服的(兩套校服每天輪流換穿,老媽為了省錢連過年的新衣都買校服)。
家裏孩子多,爸媽光是為了餵那九張嘴就要傷透腦筋,對孩子就沒了耐性,幾乎都是打罵教育,不打不成材,棒下出孝子。是那個時代眷村的至理名言。他就在打罵中混到了高二,由一向非常照顧他的二姊建議讓學校保送進了陸軍專修班(那時流行不讀書就保送軍校)。他在軍中服務時成了家,卻又和同事不合,提前退伍,坐吃山空,不到半年退伍金就沒了。
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,吵吵鬧鬧成了二哥夫妻兩人的家常便飯,他的工作總是高不成低不就,老覺得是老闆對不起他,更拉不下臉去做警衛的工作(他說他堂堂軍官退伍,去幫人家看門,有失身份)。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吵的,他終於出手打老婆了,把老婆打的離家出走,丟下兩個稚齡女兒給他,他則是丟給爸媽。
半年後老婆回來和他離婚,離了婚他似乎是更自由,乾脆三不管,一個人上台北找工作,臨走時,偷了老媽的金鍊子(老媽生日時我們姊妹合送的),說借去當車費、生活費。這一去,一年都沒和家裡聯絡,老媽往生時也找不到他送終,反而是他離了婚的妻子回來代他穿孝服。當老爹往生時,他因吸安非他命在獄中,亦不願戴上手鐐腳銬參加老爹的告別式。
他一心想自己做老闆,開口向兄弟姊妹們借錢開店,我們這些兄弟姊妹也只能救急不能救窮,他開始埋怨老爹沒有房地產(老爹住的是軍眷村,不能拿去銀行抵押貸款)。怨我們兄弟姊妹不幫他(我們都幫過他救急),不團結,他說九根筷子綁在一起才有力量,分開就沒有力量。問題是其他的筷子都靠自己過的不錯,沒有一根筷子願意和他這根筷子綁在一起。怕被他這根筷子拖累而被折斷了。任我們苦口婆心的勸說,始終無法使他明白自助而後人助、天助的道理。
近朱著赤,近墨著黑。由於他的自卑感和自尊心作祟,他遠離了一些正常的朋友,而那些狐群狗黨自然就貼上了他,站在同是天下淪落人的一條線上,他們開始吸強力膠,想藉著飄飄欲仙的滋味,讓他們忘了煩惱。吸著吸著,上了癮,也無法出去工作。每次一有人來找他,就關在房門裏,好幾個鐘頭才出來,老爹問他們在裏面幹嘛?他都回說沒幹嘛!可是連白癡都看得出他們在幹什麼!
強力膠吸的不過癮,他們改吸安非他命,人瘦的像皮包骨,整天恍恍惚惚,老爹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,只好報警把他們抓走,想關在牢裡才能讓他遠離毒品,因他是初犯,在牢裡表現的不錯,判刑三年,只蹲了一年半的牢,就假釋出獄了。剛出獄的他,怕別人的指指點點,白天都不敢出門,自然也沒去找事做。
老爹以為蹲了一年半牢的他,應該是把毒品給戒了,可以好好地做人做事了。誰知做過牢的他,自卑感更重了,不敢去找昔日的好同學、好朋友,怕別人看不起他,如此一來那些毒友又上門來誘惑他,禁不起誘惑的他,又陷下去了。那時身患肝癌的老爹用退休的半年俸請他照顧生活起居,他才有收入去開銷毒品。那些毒友進進出出的,而自身難保的老爹是沒精神,也沒體力來管他,也只好由他去了。
出獄才半年的他,因吸毒、販毒被警察抓了三次,前兩次付了保釋金放了人,第三次說是案情較重,保釋金加倍,這次沒人願意幫他付保釋金了,大家一致覺得他只有在監獄裏才能把毒害戒掉。
二姐一直很自責,說也許是小時抱他不小心把他摔到地上(二姊大他五歲),把他腦袋摔壞了,老爹也說自己也曾摔過他。
憑良心說,二哥的本性很善良,小時母親在院子裡養些鵝,貼補家用,也是他每天去菜市場檢些菜葉子回來餵養。二姐說永遠記得她在女青年大隊時,開盲腸回家休養,家裡沒錢買肉給她補身體,讀初中的二哥就去眷村後面的稻田(現在都已蓋了房子)釣青蛙回來,處理好,燉湯給她喝。讓她感動莫名。
二哥從來沒有傷害過人,只是他的個性老實,不懂得如何拒絕損友。他的觀念是如果他有錢他會和家人、朋友分享,家人有錢也應該和他分享才對。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,就連他販毒坐牢也都是警察栽贓,對於他錯誤的抉擇,他總是有滔滔不絕地理由。
他最後一次被釋放出獄時,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。身體不好,自認也無法工作。他兩個已結婚的女兒出錢幫他租房子,給他生活費(我們姐妹也贊助些),他嫌套房不好,自己去郊區找和別人分租農舍。
滿了61歲時,他可以領軍人退輔會的月俸,他可以自給自足時,毒蟲又找上了他。
有天我和大妹買些東西去看他,看見他神志不清的斜躺在門口地上,趕緊送他去醫院掛急診,我和大妹開始想辦法讓他去住榮民之家,最基本住宿免費,伙食費又便宜,他還可存錢,可是他說榮民之家是等死的地方,打死他都不要去。
經過好幾次進出醫院急診室,他的身體虛弱的無法行走,終於答應我們去住榮民之家。今年1月27日我和大妹送他住進榮民之家,他還開心的在住宿地方的卡拉OK唱了一首歌,誰知2月7日內埔榮民醫院通知我們他腦中風在急診室昏迷不醒。
二哥插管後氣切住進加護病房兩個多月,依然是昏迷不醒,狀況穩定後,醫生將他轉到呼吸照護病房,二妹去看他時,問了他一些問題,說他有動腳趾頭回答問題,醫護人員說那只是一種反射作用,無關知覺。
二哥昏迷不醒歷經半年,我們看他每兩個小時的抽痰,彷彿身體裡面的內臟都要被抽出般,身體抽慉不已,真的是活受罪。於是向醫護人員提出拔管,院方同意。但她的二女兒卻是天人交戰,吃不下也睡不好,都快得憂鬱症了。經與他們教會的心理諮詢師數次諮商後,雖有千萬般的不捨,還是決定放下。
8月21日早上10點拔管前,我們家屬數人在場,牧師夫妻說了一段經文後,我們家屬也一一和二哥話別,希望他一路好走,我們來世再結緣。
8月22日早上10點多二哥嚥下他最後一口氣,和人世間告別。他這一生沒有享過甚麼福,連國內旅遊都沒參加過。他最快樂的應該是在吸安非他命時,讓他放掉一切,飄飄欲仙。
那樣的人生是他自己的選擇,今世我們有緣和他結為家人,但幫助他的有限。願他來世能好好的修行,增長智慧,能過圓滿的一生。